('这一年刚过元旦,漫天飞舞的雪花染白了初来的腊月,凛凛的寒气里更多了几分肃穆。远处的卧佛岭,近处的柳条河,古朴的长青村,都裹进雪白的被子里猫冬。吃过早饭,冬阳早已升起。三五成群的孩子们在皑皑雪地上尽情嬉戏,他们不顾脸蛋儿冻得通红,在村部院子里打雪仗,不时掀起阵阵喧声闹语。
村部里火炉子烧得正旺,热水壶嘴噗噗往外喷着股股白气,壶盖也啵啵跳动着悠闲的舞蹈。闲人们烙着火炕、倚着桌凳、围着火炉聊天。穆逢时提着热水壶给人们的二大碗补充了白开水,水汽缭绕升腾,追逐着窜上棚顶的烟雾。他自打卸任了村委会主任就谋了个村部更夫的差事,经常与闲人们在一起聊天。姚老美撂下二大碗,看着张铁嘴儿笑:“说书人最能诌书咧戏,再扯会儿闲篇儿嗄嗒牙呗。”张铁嘴儿摇摇头说:“不服岁数不行,头发稀薄棱登了,气脉都不够用了,说一段就觉得累了。哪像我年轻那暂,一讲大半宿,咋地不咋地。”大家七嘴八舌,列举张铁嘴儿说过的书,什么《鬼狐传》《狸猫换太子》《五鼠闹东京》等等,对书中的妙处津津乐道。
张铁嘴儿忽然发起感慨:“人是地上仙,一日不见走一千。数一数,老一辈的人已经没几个了,咱这一代也没了大半了。黄泉路上无老少,就是那年轻少壮的,有的还没活过咱。你比如宝良米厂一场连电事故,就要了三个人的命。你比如那黄三怪,赌博赢了却送了命。”说到死亡,孟祥通搓着他那皮肤松弛的手背,举例子说:“你看麻脸婆自己找死,看前胸脯子长个猴子,就总想弄掉。也不知从哪听的吆叨令,非要用蜘蛛丝缠下去,结果弄感染了,把自己命缠去了。”姚老美说:“要说死的明白当属半仙儿,有一年自己给自己看个坟茔,让家人深埋三尺三,不留坟头,然后又癞歪了半年才过世,下葬时墓打深了,挖出两个土蛋蛋,他俩儿子只好又埋了回去。后来有人说那是块牤牛地,你们说他是不是真有点道行!”众人呵呵笑了,却没人给出结论。
曲二秧说:“要说还是闻大裤裆死的快乐,看牌玩了一辈子,九十来岁了还能硬撑着身体连续作战。那天我跟他一起看纸牌,后半夜时他搂了个大满罐,乐得手舞足蹈,当场就断了气。去下葬时,闻老千特意给他爹烧了好几副纸牌。”孟祥通说:“去年入冬时老憨从乡下回城里,还是自己一个人住,睡觉的时候就睡过去了,倒是没遭啥罪。老根儿感觉有些日子没看见他爹了,去那两间小房子里一看,老憨身体都僵硬了,可能死了好几天了。”张铁嘴看着姚老美说话:“咱这一波人里,属你老姚身体硬棒,大概是经常喝生产队豆腐汁的缘故。”姚老美摇摇头说:“也不行了,咬不动了,也走不动了,岁月不饶人啊!”说着嘻嘻道出一套嗑来:
迎风掉眼泪,撒尿砸脚背,吃啥啥反胃,说啥啥不对。
这话把人们说笑了,话题转到人世变迁上,便又说一番悲欢冷暖,评一通是非曲直。孟祥通发表感慨时大下巴松弛的皮肉微微抽动:“过去,卧佛岭可不是秃了光叽的,那山里有很多柞树、黑桦、黄菠椤,胡桃楸,还有很多榛子树、山丁子、达子香。没人采摘的蕨菜、木耳、蘑菇到处都是。过去,柳条河两岸有很多水草繁茂的泡塘子,鲫鱼、鲇鱼、嘎牙子、泥鳅、水喇蛄和蛤蜊多得数不清。还记得五十年代的时候,在柳条河边经常能看见三两只白头长脖老等,我曾捡过它半斤沉的蛋,后来多少年都看不见水鸟的影了。记得村子东北大甸子曾经荒草连天野物出没,经过几十年的开垦,塔头墩子沼泽地都变成了田地,虽然多打了粮食,环境却破坏了。经过多年的翻耕,黑土层变薄了,地力不如以前了,靠化肥增产的粮食吃不出过去的味道了。”曲二秧说:“别说食物没食味了,就连人都变得没人味了,你看现在有几个生虱子下虮子蹦虼子的。”众人都说世道变了,姚老美嘻嘻一笑:“说得对,正应了那句老话了——”见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,便提高了声调唱道:
人奸了,地薄了,货物抽条了,有俩钱也变毛了。
曲二秧吵吵道:“哎老姚,不对呀,你后面这句是老话吗?我咋从来没听过呢?肯定是你临时发挥的,对不对?”姚老美的笑骂:“你呀,真是拉屎跟狗打别。”曲二秧呲呲笑了:“瞧瞧,让我说对了吧?”
“这说啥有啥呀!”张铁嘴提起卖粮的事来,“因为粮食价格上下浮动,咱农民有时候把握不准出手的时机。那价格,去年和今年不同,早卖和后卖不同,就一天卖的也有差别。有的能卖个高行,有的卖个倒撅。”话音刚落,孟祥通接着说:“在卖黄豆这件事情上,我书山就拿不定主意,令春丁把儿说等涨涨再卖,令春不吐口,书山不敢做主。归齐咋样,错过了最好的行情,卖了个倒撅。可令春还是埋怨,埋怨书山看不准。”姚老美说:“金四眼卖粮时就干了一把蠢事,竟然同意赊给南屯收粮的,结果那卖粮款连本上仓,在家熬糟了好长时间。一晃儿都三年了也没要回来,想起来他就憋气后悔。”穆逢时说:“要让本更倌说呀,赊粮这事儿打死也不中干,卖粮就得一把一利索,不见兔子不能撒鹰。”
姚老美又想起一件事:“黄士魁一纸诉状把老赖张杳告到镇法院,索要一笔带息借款。三年前,张呜哇上外村包稻田地,闻大呱嗒向多家花两分利抬钱,可是包地临近河套当年让水淹了,没打多少粮食。借的钱多则上万少则几千,借主无力还钱就放挺,债主都非常着急。这债主里边就有黄士魁。他见事不妙,让闻大呱嗒把那份五千元债务转到他儿子名下。张老赖以为,这债务就是让他经经手,还是老人还,就重新立了字据。前一阵子,黄士魁让他给颠对颠对,那老赖却觉得憋气,直门儿跟黄士魁拔犟眼子,说坐地根儿就不该接管爹的外债,更不该给立字据,说要钱没有,爱哪告上哪告。成玉放寒假回来,看父亲为要账犯愁,就鼓励上告。起诉书刚交上去,没过几天就下了传票。黄士魁问成玉是不是背地里找关系了甩钱了,成玉只说那镇法院里有同学,不用那个。开庭那天,张老赖两口子、还有闻大呱嗒两口子都出庭了。张老赖继续耍赖,黄士魁就像开了一通连珠炮,一通反击:‘你没钱?你住大砖房;你没钱?你养那么多羊;你没钱?你种那么多地?你能说得过去吗?’法庭当场宣判,一个月内还清欠款。这一下,张老赖两口子都傻眼了,承诺回家就抓紧兑现。”
人们议论讨债这事儿,都佩服黄士魁厉害。姚老美说:“还是魁子办事儿地道,楞是把钱要回去了,可其它几家净瞎鼓捣,整一溜十三遭却没辙。”曲二秧也说:“魁子挺光棍,我是佩服他。”姚老美又现编了一套词儿逗乐:
大瓦房,大院墙,又养猪,又养羊,年年都打百袋粮。
抬了钱,想赅黄,告他状,不冤枉,法律不容他张狂。
听到这里,穆逢时忽然说:“现在听人谎谎取消农业税的事儿,也不知啥时候能实现。”张铁嘴儿说:“眼下二轮承包给农民吃上了定心丸,取消农业税也哄哄挺长时间了,如果国家的承诺能早日实现,那种地积极性可就上来了。”穆逢时用炉钩子把火炉里的火捅旺:“本更倌认为,既然上面有了这话,那为期就不远了。”进里屋打开了扩大器,村部大喇叭里传来女播音员非常好听的声音:“由此,国家不再针对农业单独征税,一个在我国存在两千多年的古老税种宣告终结……”不等消息播完,众人就纷纷议论起来,说不交农业税这好事儿做梦也想不到,说现在农民赶上了得把好过的时候,说国家强大了,老百姓也跟着受益了……大家七嘴八舌,气氛异常活跃。姚老美情不自禁地随口道出一套嗑来:
国力强,时代变,农业税,今不见。
民为本,食为天,好日子,加油干。
张铁嘴儿说:“虽然总体上日子比以前好过了,但贫富差别越来越大了。尤其是家里儿子多的负担更重,拉下饥荒够还后半辈儿了,穿不到好的,吃不到好的,得累折脊梁骨哇!分队那暂说一个媳妇,也就三五千元,头十年涨到两万多,现在得六万多块,有的甚至达到了十万来块,照这样的速度发展下去,恐怕早晚有一天说媳妇得像买猪似的用称泡。”说到这,众人都会心一笑。姚老美接着说:“小的一结婚就小康了,可老人闹个溜溜空。就说考学出去的,自己进城享福了,可老人在村里遭罪。老人没能耐,子女都不愿意靠前。有啥办法呢,都得面对现实。我现编一套嗑,说来你们听听——”
城里乡下,差别真大。出门坐着桑塔纳,手里拿着大哥大。上街老婆孩子两边挎,忘记农村还有个爸。儿吃香来又喝辣,爹吃土豆难消化。儿抽香烟过滤嘴儿,爹卷旱烟还没把儿。儿穿名牌讲高档,爹挑寿衣最低价。
这段谣把众人逗乐了,赢得一番夸赞:“编得挺对呀,老姚真能琢磨!”姚老美忽然想起最近新编的一段谣,又乐呵呵地显摆起来:“我跟据咱村里很多人的经历编了一套《十条道》,不知道大家能不能对上号。”众人催他快讲,他清清嗓子唱道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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刚卖弄完,曲二秧就嚷嚷:“遭举报的是黄老笨,觉得犯案年头久了,死者家没啥直近人不能追究了,可刚偷跑回来潜藏在自家夹空墙没几天,就被人举报了。死者家的一个叔辈侄女要补偿款十万,老笨拿不出这笔钱,认判无期。唉,当年如果主动投案,早出来了。”人们就接着往下猜,当把这十条道与村里的很多人都大致对应上,更佩服姚老美编得真实有水平。
惊蛰刚过,天气乍暖,向阳处的积雪已经开化,而背阴处的积雪还在固守。这天上午,一心向佛的艾育梅又去庙里参禅。她在棉服外面罩上靛蓝色对襟外衣,套上黑色外裤,扯条蓝围巾裹在头上,穿着青色趟绒棉鞋,踩一路残雪行至小孤山,又绕行半里来到山门前。她走热了,把围巾从头顶抹到脑后,从右边虚掩的角门进入。寺院里冷清而肃穆,转入大殿后门,面朝倒坐观音佛像,跪在蒲团上缓缓顶礼,然后合掌胸前一遍遍默默念诵心经。
午后,黄士魁踩着湿滑的冰雪走向村中,时而驻足望景,时而移步寻声。街道、房舍、篱笆、点缀村庄的树木以及远处的田野,一切的一切都太熟悉了,不时勾起对往事的回忆。开窑场、扩村路、收大夫、护知青……那一幕幕情景仿佛就在昨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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