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41章 一见良翰误终身【求月票!】
从星子坊那边回到浔阳坊,一条长街正好经过监察院。
欧阳戎轻车熟路的在监察院门口的早餐摊子上,买了两块金灿酥脆的油麻饼。
「小郎君,不用给银子,包括前面的帐,那位小娘已经付过了,她还垫了一两碎银,说是只要你来吃,就从中扣去,若不再来了,就送俺们。」
欧阳戎动作顿了下,递铜板的手掌收了回去。
「哦,好。」
他面色如常的点头,转身走人。
走了没几步,在街角缓缓停步。
欧阳戎回首,看了眼早餐摊子。
没想到女史大人已付过了。
记得往日他和容真过来吃,都是先记着帐,因为她总忘带钱,而欧阳戎又时常「囊中羞涩」。
每次都是等他发了月俸,再过来结帐……
欧阳戎目光越过早餐摊子,落在摊子后方那座略显寂静的监察院上。
等妙真她们随胡夫走后,监察院算是空下来了,除了几位留驻女官。
看了会儿监察院的门,并不见某道冷冰冰宫装少女身影从中快步走出。
欧阳戎转身离去,沿着长街走向江州大堂。
她应该是在婶娘生辰礼那两日悄悄付的。
说起来,那会儿,二人还是「好同僚」的关系。
虽然亲自结帐有些不太像女史大人身上从不带钱的风格,但又……很符合她性子。
相处时,总是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,但很多事,容真又总是会提前想,提前去做,默默去做,也不主动宣扬,也不告诉别人。
而欧阳戎答应过她的事情,她好像也是悄悄记在心里,平日里却和没事人一样,从不催促。
但是某人最后若是没做到,女史大人总会以「生不可理喻的闷气」丶「顶着张欠钱脸」等形式提醒他。
欧阳戎突然想起,当初好像还答应过女史大人,以后若是升迁到了洛阳修文馆为官,在皇城应龙门那边,与她傍晚一起下值,可以夜游洛水,或去白马寺请香。
这事,容真心中肯定是记得的……
隔着油纸,新饼有些烫手。
欧阳戎回过神来,换着手拿它,一个人津津有味的啃吃起来,沿着长街走向江州大堂。
他一袭儒衫走在闹街上,身旁没有六郎等公装随从,除了俊脸日常吸引做生意的大婶大娘和逛街的小姐们游离的视线外,没有引起什麽格外关注。
就和普通郎君一样。
但也是让街道两旁固定摊子的大娘们觉得比较熟悉的路人郎君了。
因为经常见他来监察院门口的早餐摊子买吃的。
偶尔身旁还跟着一位脸蛋漂亮却冷冰冰的矮个少女,似是监察院里的小女官……
这一来二去的,再加上这张大娘大婶最爱的清瘦脸庞,自然就熟悉了。
但她们和街上行人们见到欧阳戎的装扮,大多以为他是州学读书的监生,或是匡庐山内某座小书院的学生。
至于更多的细节,就再难看出了。
人之一世,都会遇到很多这样的人,熟悉的街角经常碰见,擦肩而过,记住了脸庞,却从未打过交道,到后来某一天,见不到了,不知去向,也始终不知底细。
大夥都在忙碌自己的事。
或许正如裴十三娘所言,男儿脸俊面白,确实难以将他「高看」,不令人浮想联翩就够不错了。
另外,浔阳城内,见过刺史欧阳良翰真容的人并不算很多。
并不是这位年轻刺史不够平易近人。
这个时代又没什麽大荧幕啥的,哪怕有大场合能见到,大夥只能用肉眼去瞧。
若是上一次东林大佛庆功大典没有临时解散,而是照常进行,倒是能让不少浔阳百姓瞧清楚这位名震江州的年轻刺史尊容……
除此之外,对于这种大贵人大官人,在浔阳百姓间就只能是口口相传的相貌特徵了。
欧阳良翰上任之初,倒是有不少从江州大堂传出来的小道消息,说这位长官是个俊郎君。
但市井百姓们茶馀饭后聊天时,除花痴小娘丶懵懂少女外,大多当它有两三分夸大。
而且,但凡是有点排场的出行,欧阳戎大多是低调坐在马车内,很少去骑高头大马张扬过街。
但并不意味着他脱离了市井百姓。
饼香面香与鸡鸭臭味交融的长街上,欧阳戎咀嚼新鲜烙饼,默默前进。
每日东市的肉价丶米价丶盐价,还有西市布料价丶金银价,他都了如指掌,比大多数浔阳百姓知道的全面。
像此刻这样,欧阳戎早上一有时间经过,都会逛一逛,或摊前停步,问一问。
「明府,您来了!今日有早。」
江州大堂,已有上早班的官员来回忙碌。
欧阳戎刚迈步进门,燕六郎就迎了上来。
燕六郎探头瞧了瞧欧阳戎背后,发现他是孤身一人,也没意外。
蓝衣捕头抱拳禀告:
「明府,李鱼丶方抑武求见,他们说,是十三娘让他们来的,您吩咐过。」
「带去正堂,本官换身衣服,六郎每天这麽早来,辛苦了。」
欧阳戎路过燕六郎身边,把额外多买的那块油麻饼塞进他怀中,飘洒而去。
燕六郎忍不住看了看自家明府背影,咧嘴笑了下,剥开油纸,啃起热饼,小跑跟上。
其实对于欧阳戎为官风格的转变,一直跟在身边的燕六郎,感受才最为明显。
记得在龙城的时候,明府风格大刀阔斧,事必亲为,喜欢与老百姓打成一片,经常就地视察,在龙城百姓面前露面,嗯,收了不知多少腌萝卜。
那时候,龙城百姓们还给明府取了「萝卜县令」的外号。
可来到了浔阳城,明府却突然换了另一种风格,像是整个沉浸下来了一样。
减少了当众露面的次数,行事都很低调,更多的是像今早这样一个人默默逛了早市来上值。
起初燕六郎以为是当时有王冷然等不怀好意的敌人在,明府在低调蛰伏。
可是后面王冷然和卫氏的人都被明府一一「熬死」。
到了现在,刺史位置易之,江州大堂全都是他们的人了,江州之地的权力也都掌握在了明府手中。
可明府依旧保持这副低调少露面的作风。
燕六郎起初不解,还问过明府。
他记得,明府当时只回答了一句:
「浔阳城和龙城县不一样,治理一州和治理一县之地也不一样,一县与一乡之地更不一样。」
燕六郎记得自己当时脑抽,多问了一嘴:「那治理一国呢?」
明府当时走在前面,好像是笑语了句:
「这可不兴治啊,不过硬要说的话……」
燕六郎聚精会神,本以为明府会来一句书上常说的什麽「治大国如烹小鲜」,却没想到,他笑语过后只丢下寥寥四字:
「大象无形。」
燕六郎当时一知半解,这些日子,他反覆揣摩。
直到双峰尖大战后的这段日子,他遵循明府定下的规矩,墨守陈规的主持城中事务,亲自上阵,发现民生恢复的极快,两月时间,浔阳城愈合了大佛事件的伤疤,恢复了往日繁华,甚至更胜以往。
而浔阳城内,近来渐渐兴起一片赞扬之音,赞扬任上的年轻刺史不爱折腾,长治久安。
虽然很多百姓都不曾见过年轻刺史的面,但都能确切感受到他上任之后,官府「事少」了很多,而天下闹的沸沸扬扬的造佛事件,明明江州也是主角之一,有一尊东林大佛要落地的。
可直到后面「东林大佛」都莫名倒塌了,等待雷霆风暴的众人,始终不见年轻刺史有什麽折腾的活计,忍不住面面相觑。
这就像是孩童们在冬天堆的雪人倒了,任由它融化,各回各家,无事发生一样。
毫不折腾。
硬要说它「懒」,似乎也成立,但要说喜不喜欢这样的刺史和官府,那肯定喜欢,巴不得如此。
这下子,江州刺史的风评瞬间发酵,就连远在扬州的百姓们都开始耳闻,知道了江州有一位为女帝建造大佛都没怎麽劳民伤财的「不折腾刺史」。
燕六郎彻底心悦诚服。
眼下,燕六郎先是吩咐了手下带李丶方二人来正堂,旋即跟上了欧阳戎脚步,禀告了下这「不折腾美名」舆论的事。
走在前面的欧阳戎只是「哦」了一声。
「明府,这就是书上说的,善战者无赫赫之功?」
欧阳戎进门前,回过头,一本正经的纠正:
「瞎说,双峰尖丶浔阳石窟丶星子坊改造,这些功绩还不算大吗,这难道不是赫赫之功?」
自卖自夸的说到一半,他自己都笑了。
没再开玩笑,回过头,步入正堂。
「明府。」
燕六郎忽然喊道。
「怎麽了?」
欧阳戎迈出的脚步微微停在空中;
燕六郎安静了下,笑说:
「所以说,明府这次修养暂退的事,咱们也不声张对吗,不需要让满城百姓知道?」
「嗯,一切照旧。」
「好。」
燕六郎转身离开。
正好有小吏带着李鱼丶方抑武前来,双方各打了声招呼,擦肩而过。
燕六郎回头瞧了眼背对大门整理作案的年轻刺史背影。
其实他刚刚突然开口想问的是,明府以后若是去了洛阳为官,是不是也和龙城为官丶浔阳为官作风不同,那会是如何的「大象无形」呢?
蓝衣捕头离去后,正堂内,
欧阳戎接见了李鱼和方抑武。
李鱼还是老样子,富态面善,弯腰行礼。
欧阳戎偏头,先是问他:
「李兄怎麽不直接去槐叶巷找我?或是跟着元长史来,跑去托十三娘作何?」
李鱼摇头:
「公子是忙大事的人,草民之事只能算是小事,岂能随意叨扰公子。
「草民去找裴夫人,也只是想问问有什麽能帮上忙的,草民想为公子丶为百姓,尽一份绵薄之力。」
欧阳戎劝了句:
「监察院那边已经撤了你的罪状,已经没有女官看守你了,你现在是自由之身。
「若想留下,寻一份事做,有倒是有,但你可想清楚了,云梦剑泽现在与朝廷势不两立,你此举等同站队,或许会连累你小女儿李姝。」
李鱼沉默片刻,摇摇头:
「非也,草民没有归顺朝廷,想跟随的是公子您,想做的是有益江南百姓的事,并非是与剑泽和元君为敌,更何况元君继承人丶越处子阁下与您……」
李鱼凝视了一眼欧阳戎,眼神有些复杂,停顿了下,改口道:
「嗯,草民也相信,二女君她不是心胸狭窄之辈,小女李姝跟着她,不会有什麽事。
「草民只望……有一天若真到了那个地步,公子能看着草民微薄情面上,放过李姝。」
欧阳戎大手一挥:
「不用说的这麽远,你女儿还未及笄,懵懂无知,算是被人裹挟,哪怕按大周律来,也不会祸及她,你姑且放心。真有那麽一天,也只算是你救女儿脱离『虎口』。」
李鱼深呼吸一口气:
「已无遗憾,多谢公子,草民一定尽犬马之劳。」
欧阳戎又宽慰两句,目光投向了方抑武。
后者连忙抱拳:
「草丶草民与李员外一样,也想为公子丶为百姓做事,不过草民自知曾有过错,虽公子没再追究,但草民内疚,与贱内商量良久,前来赎罪,希望戴罪立功。」
欧阳戎瞧了眼他:
「方员外言重了……对了,你家两位千金呢,何在?」
方抑武重重抱拳,带些笑意道:
「这俩丫头又跑出去了,不过这回,她俩不算私自离家出走,俩丫头是很诚恳的先和草民与贱内商谈,得了允许,才出门的。」
看见欧阳戎面露好奇,方抑武挠挠头道:
「公子此前不是派人来问,草民这边有没有云梦剑泽消息或渠道吗,那些渠道都已封闭,包括俩丫头手里的云梦令,也找不到地方联络云梦剑泽了。
「此前和公子发生过的误会,她们说有些过意不去,关于越处子阁下的事,她们俩想帮帮公子,这次离家,也是携带云梦令,去天南江湖打探剑泽情报,想看能不能借用云梦令入剑泽,帮公子联络越处子阁下。
「草民与贱内觉得,这次不算是胡闹,也就放她俩去了。当然,前提是让她们保证安全……」
方抑武滔滔不绝后止住,看了看欧阳戎脸色,小心翼翼问:
「明府,草民这边没做错什麽吧,若是不妥,草民喊她们回来。」
欧阳戎摇摇头:
「没事,让她们去吧,不管能不能找到,这份好意,本官都心领了。」
方抑武爽朗抱拳:
「得嘞,公子!」
欧阳戎又勉励了下二人。
一盏茶后,他端起茶杯,抿茶送客。
李鱼丶方抑武抱拳请辞。
刚走出门,方抑武突然刹住。
「对了,还有件事。」
欧阳戎和曦问:「什麽?」
方抑武有些不好意思道:
「是袖儿和胜男出门前留了些话,想我转告给公子。」
欧阳戎点头:
「但讲无妨。」
方抑武回忆道:
「胜男她说……她想明白了,并不是所有人都与欧阳公子一样,能成为那个所谓的江湖上,那位光芒万丈的主角。
「阿母与长辈们苦口婆心的话,或许也都是对的,但,也没必要丧气,心中的那个江湖,若不自己亲自走上一朝,只是让别人代过丶听别人讲过,那多可惜啊。」
欧阳戎有些哑然。
少顷,他冁然而笑:
「不愧是方大女侠,说话都是叉着腰。」
方抑武诧异瞪眼:
「公子怎麽知道,这丫头讲这话时是欠揍叉腰的?」
欧阳戎含笑不语,问:
「那方姑娘的呢。」
方抑武脸色有些犹豫:
「袖儿的话,短丶短一些。」
欧阳戎见他藏藏掖掖,有点奇怪:
「什麽话?」
「袖儿说……说……」
在儒衫青年好奇的视线丶还有旁边李鱼的侧目下,一向大老爷们糙汉子的方抑武,竟有些扭扭捏捏的低下头,嘀咕出声:
「不见良翰误终身,一见良翰也误终身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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