姜亮并未察觉洪都教眼中那细微的波澜。
他只站在院中,长吐了口气,
双手一紧,握住棍身,低头抱拳,身子一俯,便把那杆棍子舞将起来。
风自棍中生。
初时不过一式平挥,似无锋意,可转瞬之间,便如江上初潮,势涌声紧,一发不可收。
既有横扫之威,亦藏绕指之巧,似随手一挑便断人生机。
可那巧劲儿里,偏生又藏了几记杀招,一招发出,力沉如山,叫人连闪避的心思都生不出来。
院中诸人皆屏息静气。
直到姜亮最后一式收招,双手将棍轻轻一顿,身子如松般立定。
气息绵长,不显半分急促,身形也未见丝毫疲态,唯额角泛着一层微汗。
棍身静静杵在地上,院子里也随之归于沉寂。
洪都教的目光,始终落在那杆棍子上,像是要从那斑驳木纹里,看出点什麽来。
半晌,他才缓缓抬眼,望向姜亮。
那目光里,已没了先前的波澜不惊。
似要开口,却终只轻轻点了点头,淡声说道:
「筋骨不错,气息沉稳……这棍路子野,却收得住,妙。」
言语寥寥,可院中诸人一听,心下皆明,这评价,已是极高了。
正此时,有仆妇脚步轻柔,近前低语禀道:
「大人,饭席已备妥。」
田县丞手一抬:
「知道了。让小的们先去用饭罢。我与洪都教,单独小酌几杯。」
李文轩姐弟与姜亮自是听出话外之音,应了声「是」,齐齐行礼,知趣地退出院外。
待三人身影隐入院门,田县丞方收了面上笑意,微侧过头,看向一旁的洪都教。
洪都教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,眼神却落在院中那片尘土未定的地方。
像是还在回味方才那一趟棍法。
良久,他只是点了点头,将方才那句评价又说了一遍:
「筋骨好,气息匀,棍法不俗。」
语气依旧平淡,却多了分笃定。
田县丞闻言,心下那根弦便松了几分。
脸上也随之换上从容之色,径直道:
「洪兄以目力称准,既能说得上『不俗』二字,那这小子三月后的州府大选,你看,可有几分把握?」
洪都教闻言,一时间却未应声。
「这等事,未上场,不好妄断。真打起来,还得看心性丶胆气……」
片刻后,他才慢悠悠地开口:「不过,单论这身底子,已属上乘。若不出意外,七成。」
这话不轻不重,却比旁人百句夸赞都来得实在。
田县丞听入耳中,眼角眉梢立时添了几分颜色。
「这小子是哪家子弟?」
洪都教淡声问,语气里带着点探究:「竟能让田兄这般上心,连我都专程请来?」
「唉,洪兄这话说的,还真怕你笑话。」
田县丞闻言,却苦笑了一下,抬手轻轻一摆:
「自家姐姐,就这麽一双儿女。那外甥,你也瞧见了,文不成,武就那般。我这做舅舅的,总不能护他一辈子。」
他语气轻慢,像是随口拉着家常:
「自家娃儿不顶事,就只能从外婿上下功夫了。寻常人家配不上,家世太强的,又怕将来吃干抹净,养出个白眼狼来。」
这话一出,洪都教眉头未动,眼中却有了些许笑意。
不是取笑,而是听出了点味来。
田县丞却已接着往下说,不疾不徐,仿佛胸中早有丘壑:
「这小子,家世清白,身后也没甚靠山。底子好,人瞧着也稳实。若是趁早结个善缘,将来若真出了头,对李家也算个倚靠。」
他说得诚恳,神色却不动声色。
「成则成,不成也无妨。只是我不通武艺,怕看走了眼。」
他说到这儿,才又抬头望向洪都教,眼神中多了几分分寸拿捏的意思:
「可若等他到了州府,真要在大选里露了面,那榜下捉婿的,可就不止我这一家了。到那时,我这个小小县丞,怕是不太够瞧了。」
他顿了顿,嘴角一扬,像是自嘲似的:「所以啊,才厚着脸皮,邀洪兄提早掌掌眼。」
洪都教听完这番话,眉眼却并未舒展,反倒透着几分古怪。
他沉吟片刻,方才开口:
「若论根骨,那小子确是上乘。骨架周正,脉息沉稳,将来若肯下苦,也未尝没有前程。」
话锋一转,语气却缓了下来:
「但若说他出身寒微丶乡野孤身丶全无背景……」
他轻轻摇头,似笑了一下,目中却无半分笑意:「我看,却未必。」
田县丞闻言,先是一怔,旋即站直了几分,面上浮出几分不解,也带了些警惕。
「哦?」
他放缓语气,抱拳微一作揖:「请世兄明言。」
洪都教这才低声道:「那小子先前用的那根棍子,乍一看粗陋无奇,实则不然。」
说到这儿,他眼中微光一闪,却未看向田县丞:
「那棍两头的铜箍,样式旧丶打磨细,却并非寻常货色。」
田县丞一听,嘴巴微张,像要说什麽,又咽了回去。
他如何识得这等门道。
那棍子在他眼里不过是件趁手的家伙,充其量瞧着重了点,扎实罢了。
洪都教仿佛瞧出了他的心思,淡淡一笑,只继续说道:
「若单是那对铜箍,也还能说是机缘巧合,或是旧物遗落,被他捡着了。但更要紧的,是那一套棍法。」
他眼神微敛:
「我虽瞧不出具体门道,却知那绝非寻常武馆能教得出的,更非县尉司那帮教头所能指点。」
他语气不紧不慢,字里行间却隐隐透着凝重:
「那路子,若说无名无姓丶从草根里练出来,恕我直言,绝无可能。」
田县丞的神色,渐渐沉了几分。
他毕竟不是练家子,平日里武事不过是耳边风。
偶尔去县尉司走动,那几个相熟的教头,说起姜亮来,口风倒是齐整,都道这小子天赋异禀,是块打熬得出的好料子。
却从未提过棍法如何精妙丶铜箍有何异常。
可凭洪都教这般身份见识,亲口点出,断不至于空穴来风。
田县丞心下微动,嘴上却只低声回道:「这……倒是我先前失察了。」
洪都教见他沉吟,也不催促,话锋便也缓了下来:
「娃儿不错,根骨是好的,练法也正,性子也不见浮躁。早些打好关系,将来未必不是桩好事。」
田县丞闻言,轻轻颔首,眸中神色一时未明。
院外风吹竹影,淡影斜斜,一时无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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