元v元年春。江宁半山园。榻前的窗棂外,一株病梅在寒风中摇曳。王安石披着旧棉袍从病榻上,手持银剪,正细细修剪着枯枝。“司马十二真要尽数废除新法?”“汴京来的太学生是这么说的。”侄儿王防道。“不仅要废除新法,对党项和契丹还要妥协,甚至连章相当年在京畿为御辽所设的三镇辅军也要裁撤。”咔嚓一声,枯枝应声而断。王安石缓缓放下剪刀,灰白的胡须微微颤动道:“司马光要废尽新法,由着他去为之吧,若天祚大宋,则新法终不可泯。”“日后必有能复之新法者,这些话不为外人所道,你自己明白就好。”王防闻道:“是,侄儿谨记叔父教诲。”“我让你焚毁的《日录》,可都办妥了?“王防稍稍迟疑,然后道:“小侄已是烧了一部分了。”王安石点点头,仍是不放心道:“熙宁七年时,老夫第一次罢相后,吕惠卿发动党羽清查,追究旧事。”“并阻扰老夫复相,这都是教训。”“老夫当时岂有心与他争。后来老夫写日录,既是备以自省,也是他时去位,当以日录修缮后进予先帝。同时也是为了记变法始末,明是非曲直。”“为何叔父后来不呈给先帝?”王防小心问道。“先帝晚年.“王安石突然剧烈咳嗽起来,待平息后才苦笑道:“那时候君臣分歧已深,再呈这些徒增伤感。““老夫久病至此,时日已是不久。若司马光复相,他日这些日录留在你们手中,怕是一场祸害。”王防闻点头道:“这些都是丞相的心血。日后读史者看来方知丞相心血。”“怎能见司马光编排是非,诋毁新法。”王安石道:“我不是与你说过了吗?”“只要新法利国利民,自会有人继承。何须这些文字佐证?”“今日你当着我的面,把这些都烧了。“王防无奈只能照办。铜炉里日录的灰烬腾起青烟。王安石看了一眼窗前的病梅叹道:“老年少欢豫,况复病在床。汲水置新花,取慰此流光。流光只须臾,我亦岂久长。新花与故吾,已矣两相忘。”王防听着这句‘新花与故吾,已矣两相忘’不由更是感伤。……王防烧了半卷,片刻后有人道:“知江宁沈括来访。”司马光拜相后,让沈括改任知江宁,却不补行枢密使之职,如同废掉了当年章越所设的行枢密院。王安石当年对沈括这‘三姓家奴’行为很不满。王安石命王防不必再烧,王安石到了客厅最后还是见了沈括一面。二人相见,沈括面对王安石一揖到底道:“沈某见过丞相。”“沈某当年所为无状,愧对丞相。”王安石见了沈括道:“当年的事罢了,你也是一心谋国的人。”“平夏城之战,你有功于社稷,如今也终于官至执政。老夫替你高兴。”哪知沈括听了此反而更是无颜以对,结结巴巴地道:“沈……某罢职,无一日……不思念西北战事。”“司马……十二一旦罢去新法,朝廷在西北二十年的经营,皆前功尽弃。”“沈某就算官至执政,又有何用?此生怕是没有一日不追悔莫及了。”沈括之令王安石一哽。沈括所,何尝不戳中他的心思。王安石道:“老夫当初得知司马光等欲变尽新法时,也是愕然。”“老夫熙宁为政纵有苛民之处,但章魏公继之已是改之,为何还有不便民,这是老夫如何也不明白的地方。”“之后章魏公平凉之功,何尝不是彰显新法之得。”沈括愤愤不平地道:“皆是司马十二所为,丞相以为司马十二到底如何人也?”王安石沉默片刻后方道:“老夫与他相交几十年,知其贤良,而不敢有怨也。”沈括很是失望,司马光要废尽新法,王安石直到现在仍是称赞司马光的人品。一旁侍奉的王防却知道,王安石话虽如此说,但当日知道司马光要废除新法时,并罢黜熙宁元丰旧臣后,王安石大病了一场。病愈之后他在将一整面的屏风上都是写满了司马光数字,由此可知胸中不平之气。沈括听王安石之,大为失望,当即起身道:“知丞相身子不适,故送药而来。”“药已送到,沈某告辞。”就在沈括告辞时,忽得知汴京有消息到。……“中使已至瓜洲,快马来禀皇太后召荆公为平章军国重事!学生听得消息立即前来报信。”沈括听得王安石的门生所,错愕得不能自抑。却见对方道:“沈相公还有一道旨意是你的,皇太后命你即日罢去知江宁府的差事,入京叙职。”沈括大是诧异。连王安石也是蒙在鼓里。对方笑道:“学生忘了说了,如今汴京处分国事的已不是太皇太后,而是皇太后。”“魏公已拜侍中,二次任相,主持朝局!”“故请荆公入朝,共商国是!”“啊!”沈括又惊又喜。王安石沉吟片刻,反问道:“太皇太后虽年事已高,但身子还好,怎会突然让皇太后处分国事?”对方道:“学生在渡口听得也不真切,听说是司马光要裁撤辅军,扣发禁军恩赏,最后激起兵乱。”“太皇太后不能平定乱局,最后让魏公出面主持国事!”沈括抚掌大笑:“天佑大宋!魏公终是回来了!
王安石点点头确认这一消息。王安石这位老相国,想起与章越相识几十年来,数度与对方辩难的旧事。当年那位宠着媳妇,留恋京师繁华不去的敕元兼状元,如今竟拜相要执掌他未尽的新法大业,还请他回朝共商国是。学生笑道:“是平章军国重事。魏公毕竟没忘了,只有丞相在朝主持,此是真正的新法。”沈括微微笑道:“荆公,先帝临终托孤魏公,果真没有托付错人。”王安石转而道:“先帝向来有知人之明。”“当年群臣上殿,先帝考察其才,十得八九。熙宁元丰之群臣,非古今所不可及。而是有史以来,很少有哪个帝王似先帝这般,知人善用。”王安石脸上露出又是欣慰,又是缅怀的神情。沈括自己也是先帝一手提拔,对王安石的话深以为然。一旁的王防喜极而泣,连连拭泪道:“有魏公在朝,司马光断不会废除新法。”沈括亦道:“朝廷会继续对西北用兵,不必担心全功尽弃了。”“先帝灭党项遗愿可成了。”沈括想到这里,恨不得插上翅膀即刻入京,连连道:“我这就收拾行装!灭党项、收幽燕,先帝遗志可成矣!”“丞相!你与我同船而去吧!”沈括问道。王安石看向瓶中花枝摇头道:“此花似欲留人住,山鸟无端劝我归。”沈括一听王安石的诗句,心道荆公罢相而归后,连诗句也是愈发精妙。难怪魏公常赋到沧桑句是工。沈括问道:“丞相不愿入京吗?”王安石对中使道:“老夫本意往汴京一行,看看朝堂上的新气象。但奈何久病,此生已是时日无多,便不入京凑这热闹了。”“就此谢过皇太后的恩典,侍中的好意。”沈括并不意外,见王安石这样子,确实有疾在身。沈括道:“丞相保重!”“存中且慢!”王安石对王防道:“你将老夫的日录取来!”王防称是,旋即抱了数卷书籍前来。王安石对沈括道:“这是老夫所写的日录,记录了熙宁时老夫与先帝的奏对,还请存中入京替我转交给魏公!”王防笑着将日录捧给了沈括道:“沈相公收好!”沈括郑重其事地收下道:“丞相一片心血所在,沈某必交给魏公。不知有什么话让沈某转告魏公?”王安石沉吟片刻,徐徐道:“老夫老病之身,怕是很难再替朝廷尽什么力了。”王安石继续道:“老夫晚年自负三事,一是诗句,二是书法,三是为政治国还有一些可以值得后人借鉴的地方。”“譬如老夫之书法,得无法之法,然尔等不可学,学之则无法。”众人听王安石之,一并点点头。沈括也通书法,王安石的字歪歪扭扭,乍看下有些丑态,不过仔细一看,杂乱无章之间又有章法,有魏晋之风。很多人想学也不得门径。天下书法有数名家,章越算一个,蔡京蔡卞其二,苏轼其一,这几人要学都可以学个大概的样子。但唯独王安石的书法怎么学,也学不像。王安石道:“治国何尝不是如此,师其神者达,摹其形者滞。”“是了老夫记起一世,章公当年与过,一位僧人路过西湖时作诗一首,昔年曾见此湖图,不信人间有此湖。今日打从湖上过,画工还欠费功夫。”“魏公始终对老夫变法之道将信将疑,觉得错处良多,老夫也不以为意,但盼他以后继续走下去,希望有朝一日,他能到老夫的坟前,点上三炷香道上一句,画工还欠费功夫!”说完王安石不再语。王防和沈括皆是洒泪。沈括问道:“相公还有什么话吗?”王安石摇了摇头了,不复再。走出半山园后,沈括突然停步,回看镶嵌在江宁的山水中的半山园。沈括对王防道:“其实若无丞相大刀阔斧的矫枉过正,焉有魏公的元丰之政!”“沈某当年错怪丞相了。若今日章公在此,想必也会说这一句吧。”说完沈括对着半山园长长一揖。……洛阳,春雪初霁。诏书刚至府门,文家三代四代子弟早已按品秩跪满前庭。真是簪缨世家,子孙绵长。内侍看了一眼宣旨道。门下:朕绍承皇绪,临御宝图,涉道未明,罔知攸济。乃眷元老,弼亮三朝,功被生民,名重当世。天赐眉寿,既艾而昌,宜还师臣,辅我大政,已降制授太师、平章军国重事。可一月两赴经筵,六日一入朝,因至都堂与执政商量事,如遇军国机要事,即不限时日,并令入预参决。其馀公事,只委仆射以下签书发遣,俸赐依宰臣例。文彦博一袭紫袍玉带,俯身接过黄麻诏书时,眼神依旧锐利。这位三朝元老看着诏书上“平章军国重事“数字,忽想起四十年前与富弼共议庆历新政的旧事――如今竟以八旬之龄重归庙堂,且特许“六日一入朝“的殊礼,实乃本朝宰臣致仕复起未有之典。长孙文维翰及六子文及甫一左一右地搀扶着文彦博。“且去吃茶!”文彦博笑着拜受圣旨,然后让人赠了百金。内侍喜笑颜开,这一次到文彦博府邸宣旨,宫中的人都争着前来。谁都知道文彦博笼络宫人,出手一贯大方。内侍道:“皇太后有谕,太师虽致仕多年,但当年在西北与契丹周旋的军略、在庆历嘉v间调和新旧两党的胸襟,正是当下朝局急需。”文彦博闻大笑。
内侍走后,自有文家盛情款待。文家子侄恭维道:“许太师五日一赴起居,每起居日入中书,或遇军国重事,不限时日,并令入预参决。”“此乃依王旦故事啊。”“皇太后比太皇太后更看重太师。”“不仅仅是皇太后,老夫此职,亦是侍中在朝所举。”文彦博抚须笑道。一旁文家众子侄们都齐声笑道:“魏公高义。”文彦博特许用宰臣、使相出使到阙例书判,确为殊荣。文及甫更是与有荣焉,谁都知道自他牵上了章越这条线,他在文家的地位是水涨船高,甚至连他的妻子十五娘,也是在文家众多侄媳面前,倍受文彦博夫妇的关爱。文及甫从文彦博的第六子,一下子成为文家举足轻重的人物。如今因文彦博拜平章军国重事,他也将拜为工部侍郎入朝。文及甫搀扶着文彦博走入书房,十五娘上前斟茶,早有两日前,文彦博就知道汴京的消息,至任平章军国重事的圣旨出来时,文彦博都已晓得了任命。书房暖阁内炭火正旺,文彦博斜倚在紫檀榻上。文及甫与妻子十五娘侍立两侧,脸上都带着掩不住的喜色。“爹爹,“文及甫捧着茶盏笑道,“章侍中此番主政,必将继续先帝开边之策。儿臣这工部侍郎之职,正好可为西北军需效力。“章越在西北执行浅攻进筑之策,大修土木,以堡垒战术包围党项,捆索蛟龙。工部侍郎自是一个肥缺。文彦博微微笑道:“你道皇太后和侍中为何要老夫回朝?”十五娘轻移莲步,为文彦博续上新茶。文及甫道:“侍中要团结两党的大臣们,使之上下一心。”“而侍中恰恰当今朝堂之上,唯一有这等威望之人。”“这也是先帝方以托孤顾命之意。”文彦博笑道:“先帝之托孤,非为守成,实为开拓。”“蔡持正余党煽动作乱,侍中隔岸观火,韩师仆推波助澜,最后逼迫太皇太后将大权交出。侍中势大难免以臣权迫皇权,除非侍中有朝一日黄袍加身,否则就是取祸之道,甚至史书说侍中一句大奸似忠也不为过。所以侍中要我与冯当世,王介甫回朝,同他搭台唱戏。”“王介甫肯定不会去,所以只有老夫与冯当世勉强在资历和人望上,与他分庭抗争。”文及甫与十五娘恍然。暖阁内霎时静了下来,炭火噼啪声格外清晰。“章度之权来自何处?”文彦博问道,“并非是他今日的侍中之职?两分来自西北战功,三分源于先帝遗命,还有五分来自元丰为政的天下官民间的口碑。这才是他真正的底气。”“这二者老夫与冯当世资历虽深,但都远不如他章三。但这朝堂啊,总要有人唱红脸,有人唱白脸。”……接到敕命后,冯京是第一个抵京的。冯京以观文殿大学士知河阳,所以接到圣旨后抵达得最快。冯京与蔡确是儿女亲家,这一次蔡确余党叛乱,冯京坐镇河阳府,却迟迟没有应变举动。谁都知道蔡确的儿子蔡渭,冯京的女婿,正托庇于他的帐下。后来太皇太后让出权柄,皇太后召冯京为平章军国重事,令冯京放下担忧的心思。从三元及第,再到成为富弼的女婿,冯京何尝不愿在政治上有所抱负。到了熙宁执政,一开始与王安石不和,到了后来又被吕惠卿所罢,到了章越为宰相,二人面上不和倒是心和,到了蔡确执相位时,冯京再度被罢出外。马车外北风呼啸,卷着碎雪扑打在车帘上。“老泰山,不是枢密使,而是平章军国重事!”蔡渭有些不平的道,“章三这是要架空你,让你有名无实。”冯京放下诏书,缓缓抬眸道:“侍中的意思已很明白了,要参用两党,收拾人心,消弭党争。”“真正的元v元v,便是元丰和嘉v各取一字。诏书上所写‘昔照陵的学士,独卿一人存’,触动老夫心思,侍中真懂得攻心之道。”蔡渭闻一怔,忽见岳父眼角泛起微光。蔡渭心道,自己岳父是仁宗时仅存的翰林学士,既是元丰嘉v各取一字,建元元v。那么作为嘉v时的翰林学士,冯京代表的就是嘉v时的风气。“元v元v.”冯京望向车外风雪,仿佛看见四十年前汴京琼林宴上的灯火,仁宗皇帝的知遇之恩,以及嘉v朝时君臣上下融洽,其乐融融。“元v是取元丰之进取,嘉v之和气……这才是章度之要老夫回朝的用意。”蔡渭道:“老泰山,真要接受章三之请吗?”冯京道:“章度之话都说得这份上,文潞公也会去的。”蔡渭道:“潞公与侍中交情非浅啊,且不说两家有姻亲,这些年章越在西北拓边,文家拿着真金白银趁着低价从番人手中收购,置办下不知多少田土,仅熙州一地的棉田就有三分之一是他文彦博家里的。”冯京看了蔡渭一眼,虽说自己没有去西北买田的。但吴家,吕家,韩家,章家,自己的岳父家富家哪个在西北没有大肆购并产业。蔡渭道:“元v之道,如何继续元丰之开边国策,又不重蹈永乐城之失,还在辽国虎视眈眈下,对党项用兵,还要不使民生疾苦,使朝堂上重回嘉v风气。”“我只能说章侍中有些异想天开了,仅这两党分歧,要消弭党争就是痴人说梦!”“从古至今党争之事,只有一方被彻底打倒,否则就是不死不休之局。他章三凭什么?”冯京道:“你说消弭党争是痴人说梦。但章度之敢用'照陵学士'四字相召,便是看准了老夫放不下嘉v年间的君臣相得。”“我见一见侍中再说。”……章越重回都堂。以侍中兼尚书左仆射拜相,自从蔡确、章10窍群蟀杖ィ韭砉馕约苍诟章越总摄宰相事,吕公著虽辅之,但人望功绩都不如章越。不过章越都堂后,一改旧事,原先是宰执们每三五日一聚都堂。堂吏们抱着文书将诸厅各司禀告,蔡确在朝时,一贯是他得之专决,同列难争之。司马光曾建议蔡确在都堂会议时,让每一事由宰执们各抒己见,不过蔡确对司马光不作理会。而章越秉政之后大改其议。冯京抵达都堂后,听说堂吏语,章越将三五日一聚都堂,改为一日一议大为讶异。他素来知道章越勤于政事,这一日一议的制度,也只有他方能身体力行。冯京抵至都堂后,本是要在廊下等候宰执聚议之后再入内。“当世!”却见一身紫袍章越未戴幞头,雪落在肩头也浑不在意,竟亲自出迎至廊下。冯京慌忙长揖:“岂敢劳侍中亲迎!“章越执其手笑道:“公乃平章军国重事,三朝耆宿,章某迎一迎又何妨?“章越道:“以往元丰故事,宰执三五日聚都堂一议。”“我如今召众宰执们,每日都聚在都堂之上,让宰执们从容各抒己见,充分商量后,再决断其事。”冯京明白三五日一议,事务多,宰相一而决,除非大事才有商量机会。一日一议,无论大事小事都可以让宰执各抒己见。冯京迟疑地问道:“此是一时,还是长久。”章越笑道:“作为元v执政的故事,垂范后世,你说是一时,还是长久。”冯京见章越恢复宰执聚议之事,不由动容。冯京抵达都堂后,见右相吕公著,枢密使苏颂,尚书左丞李清臣,右丞张b,枢密副使黄履围坐于堂上。众宰执环坐共商国是。他望着廊下鱼贯而立的堂吏们,每人怀中都抱着高及下颌的文卷等候接见。这一幕场景确实蔡确执政时所未见。冯京目光回堂内,吕公著正与苏颂低声交谈,李清臣和张b对坐审阅文书,黄履则向堂吏询问细节。这般景象,恍如二十年前韩琦主政时的中书省。哪似当年堂吏们只能战战兢兢候廊下,待蔡确朱笔批阅后方敢挪步。冯京知章越要消弭党争,若真正实行众相议事,倒真可以恢复到嘉v时风气。众相议事之后闲聊。冯京对章越道:“嘉v时,韩魏公主中书,若官吏问政令,魏公则道问集贤(曾公亮),问典故,则问东厅(欧阳修),问文学则问西厅(赵忭),唯有大事才出面裁决。”“今日侍中此举真有嘉v风气。”章越笑道:“我话岂是随便说的,自今日始,恢复嘉v旧制――每日聚议,众论佥同而后行。”冯京道:“天子垂拱而治,群臣勤政协恭――这才是太平气象!“这时堂吏恰在此时呈上~延路急报。章越却不急于拆阅,而是转示吕公著:“晦叔先观之。“待众宰执传阅完毕,他才徐徐问道:“诸公以为当如何处置?“众宰执们又恢复嘉v时各抒己见的场景。冯京望着堂外渐高的日影,眼眶渐渐模糊。……送走冯京后,章p走入都堂。但见堂外碎雪扑簌,而章越伏案疾书,紫袍袖口沾了墨迹也浑然不觉。章p静立案前,抬眼目光却落在那份墨迹未干的熟状上――“枢密副使章p除陕西五路行枢密使“。“质夫,“章越搁笔,溅起几点墨星笑道,“明日你便启程赴西北。“章p看着章越草拟的熟状心情激荡,但仍是问道:“这不是沈存中的差遣吗?”章越笑道:“存中长于练兵制械,但灭国之战.非你章质夫不可!“烛火猛地一跳,映得章p眼中泪光闪烁。章越看章p这般,章越在西北执行的浅攻进筑战略,就是偷师自历史上的章p。他笑道:“质夫,你当年被闲置时,我不是一再与你道留此有用之身,暂作蛰伏,日后必有东山再起之日。”“你此去接任行枢密使后,将全面接管西北防务,我问你灭党项当以何为首?”章p闻情绪激动,灭党项之功,青史彪炳――这样的重任竟真落在自己肩上。感谢苍天,将此名垂千古之功绩落在自己身上。“侍中.“章p刚要开口,章越已抬手制止向旁问道:“陛下经筵已毕吗?”“尚未。”他对侍从道:“备驾武英殿,请官家移步。“章越转向章p道:“质夫你随我向官家面呈此事!”雪粒扑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。章p深吸一口气,整肃衣冠向章越深深一揖。二十年沉浮,半生抱负,尽在此中了。风雪中,章越与章p二人持伞齐行入宫。殿前下了一层薄雪,二位大臣在雪中留下两行脚印,不久看到武英殿的轮廓在雪幕中若隐若现。殿门内侍们都被冻得或呵手,或缩脖,或瑟缩身躯。内侍们似谁都没有预料到,有大臣会冒着寒雪而至。此刻内侍石得一一摆佛尘已迎出殿门外,冒着风雪等候着章越与章p。章越回朝之后,向太后立即将之前被高太后被贬出京的石得一,李宪重新召回朝堂。
等石得一看见二人冒雪而至对内侍们骂道:“没眼色的奴才,没见到侍中亲至吗?”几名内侍闻忙打了伞迎上章越,章p。石得一亲自上前拂去章越衣袍上的积雪,迎入了殿中。而此刻武英殿殿中早升起了铜炉,内侍正忙碌往铜炉里添炭。而蔡卞,李宪随侍在天子一旁。天子望着殿中三人高的熙河路地图,上面留着满满先帝的朱批御笔。先帝驾崩后,高太后不喜兵戈之事,命内侍将此图收起。而今此图重见天日,犹待新墨!
章越引章p拜见天子,然后向天子引荐道:“陛下,这是前枢密副使章p!”章p郑重一拜。天子扶起章p道:“朕听先帝说过卿家,卿家雪藏十年,料来以待今日之事。”“今日朕将国事托付于卿,必是得人。”章p闻哽咽,仿佛看见熙宁年间那个在西北风雪中策马巡边的自己。章越看向一旁蔡卞,蔡卞微微摇了摇头,这番话显然是天子自己语,非他所教。章p道:“先帝在朝锐意进取,决意征伐,服我汉唐旧疆。”“臣此生之志乃恢复先帝未竟之愿!”天子闻手抚《熙河开边图》道:“李克用留给李存勖三矢雪恨,朕虽不才亦不敢有片刻忘了祖宗之仇,先帝之恨!”闻李宪,石得一都是唏嘘不已。天子转过身对章p道:“以后卿便是朕的曹彬,王朴,有何良策尽之!”章越对章p点点头让他尽管直。章p道:“昔王朴平边策以上,朴以大而脆者为易,小而坚者为难,今日有人,王朴误国,不如先难而后易为之,灭北汉逐契丹复幽燕,而后南下岂如今百年受契丹之迫的窘境。”“此为书生误国之论。国兴之初,先平江南,晚定河东,次第不能易也。”天子看向一旁的李宪。李宪向天子点点头,旋即命添炭的内侍们退下。天子示意章p继续说。章p道:“攻取党项也是这般,熙河路为易,次泾原路,~延路为难矣。”“本朝于~延路与党项败多胜少,所胜皆在熙河路,泾原路。”“此番李秉常再犯~延路攻我米脂寨,我不该在此应他,而是……”蔡卞递竹杖递给章p。章越退在一旁,由章p施展。“陛下,“但见章p袖袍一震,以杖往图上一扣:“而是出泾原路……攻灵州!”君臣们的目光都看向位于图中央的灵州。内侍石得一继续往铜炉里添炭,眼中看着君臣共论的一幕,安邦定国的贤相,绍述先帝之志的天子,如李世绩李靖一般的名臣。见此君臣相得一幕,石得一看向图角先帝那“复汉唐旧疆“的朱批,此刻正被铜炉炭火映得通红。……雪夜。风雪一阵又疾过一阵。司马光卧于病榻,额上覆着冰帕。郭林捧着药盏侍立榻前,范祖禹正将炭盆拨得更旺些。“资政殿大学士韩维除中书侍郎了。“郭林轻声禀道。司马光闻咳嗽数声,药汁从嘴角溢出:“章度之素来'谋之在众,断之在独'“他喘息着指向案头奏章,“三省看似新旧参用,可枢密院已尽是他的人。“一面是枢密院,枢密使苏颂,枢密副使是黄履及马上要回朝的沈括,而行枢密使则在熙宁年间战功赫赫的章p。而是三省则是吕公著、司马光、取代章直的韩维、以及李清臣、张b。在三省上继续是新旧参用格局,而在枢密院都换上了章越亲信。范祖禹添了块炭,火星噼啪炸响:“侍中所新旧调和,怕是要借嘉v之名,行元丰之实。““听说武英殿里熙河开边图,已被重新挂起了,长此以后百姓多难,国事多艰了。”郭林道:“我看不是,或许是取嘉v时之君臣共心,元丰时之开拓进取!”范祖禹道:“可是当务之急是要补救时艰。”郭林看了一眼司马光脸色没有语,他心道开拓进取比补救时艰难多了。片刻门外禀告说苏轼,苏辙前来看望司马光。苏轼,苏辙见司马光病容憔悴,长揖及地。“侍中命我等来看望相公。“苏轼轻声道。司马光道:“我已风烛残年,看望也是无济于事。”“子瞻你难道忘了当年乌台诗案之事吗?”苏轼道:“不敢忘,先帝在朝时,以一道德,一好恶压制异论,又用蔡确等人大兴牢狱,而相公回朝后,虽有广开路之善政,但任由刘挚,王岩叟大肆批评新法。”“这不也是乌台诗案?”“当年新党除旧党,今日旧党逐新党,来日新党再起又当如何?这般循环往复,终非社稷之福。我看侍中调停党争,使上下团结一心,实势在必行之举,也是朝野人心所向。”司马光则道:“元丰熙宁之臣中,多有似蔡确,吕惠卿,章孕u艘病r愿缸又饫爰涮侍笥氡菹拢詈蟮贾屡蟮匙骰觯詈笠环2豢墒帐埃戏蚴低从诖艘印!“明日你替我转告侍中一声,必须要清算蔡确,章肪克钦庖淮伪抑凶镌稹7裨颉裨蚯嗍纷杂兴捣ǎ司马光反将了章越一军。苏辙则道:“相公,先帝遗志说得清清楚楚。”“元丰以前辙与司马相公所论相同,但元丰以后辙去了陕西各路,去了熙河路,去熙州,方知当地棉田万里,番汉和睦之景。朝廷这些年在侍中主持下拓边西北,所得远大于所去,长久而论更是利于国家。”苏轼道:“司马相公,轼在民间为官,免役法甚善。相公之前所,尽废免役法,如鳖厮踢也。”司马光躺在病榻上不解问道:“鳖安能厮踢?”苏轼作了个踢脚的姿势道:“就是鳖厮踢。”司马光会意过来,苏轼又在讲笑话揶揄自己,闷闷不讲话。苏轼与苏辙苦劝了司马光半日,对方犹自不听。……次日,听苏轼苏辙劝不动司马光,章越又让张b,安焘又拜访司马光,请他改变初衷,出山办事。司马光愤然道:“灵夏之役,开拓熙河之事,由本朝而起,所据之地都彼田。”“譬如甲夺乙田,未请而与之,胜于请而后与,若更请而不与,则两家必然兴斗也。”“相公!”听到这话,兵部尚书安焘当即愤然而起道:“自灵武以东,皆中国故地,先帝兴师复之,相公何必借此喻先帝之非。”张b也不愿前来劝司马光,但违不过章越的意思。不过他听司马光这话太离谱,忍不住道:“元丰所取都是中国故地,如兰州凉州原先西番地,原非党项所有。先帝复之,有此武功,岂可轻弃之。”司马光失语,一旁郭林郭林见状,默默将炭盆拨旺,他深知老师精于史笔,却对边陲地理不甚了了。见司马光默然,安焘张b也是无奈而返。苏氏兄弟以及安焘,张b之后,还有不少大臣前来劝司马光,如范纯仁等是自发前来,也有听章越所命。……其中就有刑部侍郎邢恕。邢恕抵达都堂时,正值章越回堂。却见门吏以杖叩地,邢恕与左右几十名官员尽数下拜,片刻后紫袍玉带的章越从容步入正堂,数十名身穿朱袍堂吏,一一都怀抱案卷跟在后面,尽显宰相威仪。邢恕等候半个时辰,终轮到他入见。章越高坐公堂上,邢恕立着向他禀事。“启禀侍中,在太皇太后处分军国事时,恕就曾劝过司马公,自元丰庙堂上诸公没一人愿将国家整垮,一心一意都为了朝廷百姓,所害者在于各执己见。但以母改子之道,本就名不正不顺。就算侥幸成功,日后陛下亲政又会作如何之想?相公岂有为日后考量?”“司马相公回答得倒是义无反顾,他日之事,吾岂不知?只为了赵氏天下虑,不得不如此。”“恕当时反问,就算赵氏能安,司马氏日后如何?”“司马相公当时答,光之心只为了赵氏,若不行光之,赵氏日后如何未可知矣。”章越听了邢恕语,对司马光也是无奈至极。原来司马光早预料到了自己日后历史上下场了。章越对邢恕道:“司马相公也是的,真是义无反顾,明知不可为而为之。”邢恕道:“恕从学司马相公门下十几年,司马相公道德当世无双,他当然是忠臣。只是蔡相公,章枢相恨之入骨,以为司马相公是大奸似忠之士。”“其实话说回来,在恕眼底蔡相公,章枢相又何尝不是真正的忠臣啊!可惜……可惜……”邢恕说完忍不住潸然泪下。章越给邢恕递上了巾帕,容其拭泪。邢恕道:“昨日我又见司马相公,司马相公仍是那句话,熙宁元丰之臣多是奸佞小人,是他们离间了太皇太后与天子,才有了今日之局面。”“他还说……还说……”章越道:“你尽管直。”邢恕道:“司马相公则道,若天祚宋,则新法……新法事必不成。”章越听此不怒反笑,觉得司马光这人未免太过荒谬,太过可笑了,但笑之后还是忍不住以手重叩了一下桌案。邢恕道:“还请侍中恕司马相公之罪。他既是执意不改初衷,侍中还是不必让人再去劝他了。”“司马相公早已是油尽灯枯了,他既执政,早做好了以身殉社稷的打算,凡事必躬亲,大小庶务都要过问。访客见他身体羸弱,都以诸葛亮食少事烦为戒,但司马相公从来只道一句,生死,命也。”章越听邢恕之微微点头,他本就没有说服司马光的打算。他不过是借这个由头,让朝廷持论中立者,通过说服司马光来表明他们立场态度,以决定以后的去留,到底是重用轻用。听到邢恕这么说,章越点点头道:“和叔,你也是不易。”“你替满朝之人都说过好话,当初新旧两党分歧,你也是在其中说和,在劝说太皇太后之事,你也尽过力。”“当初你叛我之事,就此揭过!明日去吏部领新职吧!”邢恕起身向章越长长一揖,然后告辞离去。章越扭头看向桌案上《日录》,正是沈括进京所呈,他不知王安石将此日录赠己的用意?章越拿起一卷,看见上面还有火燎的痕迹。章越想到王安石相同的,还是有吕惠卿。吕惠卿也写了四卷《日录》,他曾道,四卷之内,皆铺陈执政以后归美之迹,自明其忠。章越看了一眼堂外的大雪,他对左右道:“将官员们的条陈收一收。”“明日再议吧!”说完后,章越关上门一人独坐都堂上,翻阅着日录,自自语道:“画工还欠费工夫!”自己当年有志于学,何尝不是读了王安石之文章。那一句'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,而人之所罕至焉,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',始终是自己读书励学的座右铭。是日,雪夜都堂火盆前,章越手捧着王安石所书的日录,彻夜读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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