另一边,中宫殿内。
此刻,云乔指上血色温度都还未曾冷,皇后的话落在耳畔却似一记闷闷的铁锤。
那锤头带在薄刺,轻缓又钝痛的,砸在她心上。
然后那些仅有的极少的细碎的,萧璟曾经提过的些微辞,隔着这些年来的爱恨情仇,夹在皇后的话音里,一道回响。
当年在扬州沈家,她问他为何护着她,他说,他只是觉得,她是有血有肉的人,不是任人规训责打的泥塑木偶。
后来,她以为,那只是他拿来哄骗她的话术,以为那些当日的触动,无比可笑。
也觉得,如他这样的人,功名权势在手,睥睨人间众生皆如同草芥。
不会也不该有那样同她相似的感受。
自然,也不能理解她。
所谓的理解,所谓的可怜,无非是居高临下的怜悯,是高位者对低位者的践踏。
她哪里知道,那些可怜,那些悲悯,那些怜惜的爱抚,那些一次次的护持。
那些他带给她的,痛意夹杂着爱怜的情感。
又是因为什么。
他说他只是觉得,她该是有血有肉的人。
那他呢?
萧璟他,是有血肉,有情感的人,还是活在旁人手里的牵线木偶?
昔日万般亲信之人,视如亲母的人,一刀一刀砍在他身上,
就为了,换他得到教训。
云乔目光低垂,指尖微颤,连连摇头,下意识往后撤了下身子。
她第一次真正意识到,皇后慈爱公正的另一面。
在云乔眼里,皇后公正无私,对明珠疼爱有加。
做婆母无可挑剔,做长辈慈爱和善。
也以为,萧璟有这样为他筹谋助他坐上储君之位的养母,很是幸运。
起码,是他失去了生母,血脉存瑕的人生里,难得的幸运。
可这一刻,云乔方才明白。
这微不足道的一点幸运,于萧璟的人生而,何其可悲。
十几岁锁在阁楼上哭哑了嗓子的少女。
十几岁困在囚笼里被刀刃砍到骨头的少年。
一样的可怜可悲。
云乔少时被亲生母亲礼教规训,她逼她改变自己,像砍掉自己的手脚一样,装进塑好的泥俑里,不配有悲喜。
而萧璟,被养母逼着跪下拿起屠刀,逼着割舍少时眷恋的血脉亲情,活成一个只有利益的,连人都不算的东西。
人之所以为人,不就是因为有血肉,有感知,有情与义悲与喜吗。
连这些东西都要悉数剜去,还算是人吗?
云乔看着眼前的皇后,顿觉齿冷。
皇后同样看着她,自然也能窥见她的情绪。
猛地伸手,紧握住云乔的手。
“觉得可怕是吗?从前,我也觉得可怕,十三四岁时,我也不敢杀人,我也怕见血,那时家中再如何精细教养,到底也是闺阁里的娇娇女娘。
可后来嫁了人,进了皇家,这等见血的事,见了不知道多少,自然,活得铁石心肠。”
她眼底深处,藏着几许,不会被人瞧见的暗光。
手掌轻抚云乔脸颊,缓声道:“我命不久矣,近来缠绵病榻,偶尔回首从前旧事,细想想,对不住很多人。我的确最对不住萧璟,可是云乔,我不后悔,即便萧璟怨恨我,我也从未有一刻后悔过。因为,我养他,从来不是要养一个无用的废物。”
云乔面色微白,终于没忍住,抬眸看着皇后。
“可是娘娘,如果他是您的亲生儿子,而非是一个,被你厌恶的,带着你认为的,龌龊肮脏血脉的孩子,您,还会这么对他吗?”
父母之爱子,除了为之计深远,还有疼爱入骨的亲昵。
如皇后对萧璟,这不是对孩子,这是对工具。
皇后听着云乔的话,面色微变,半晌后,缓缓摇头。
“我不知道。”
不知道。
云乔抿唇,想起她记忆里,遥远的从前里,那个笑眼温和,俯身与她讲话的小少年。
即便那个人忘了她。
即便她也曾在长久的岁月里忘记他。
可是只要想起那些年月里的碎片,云乔也依然会觉得,那个她小女娘年岁依赖的人,是个极好的少年郎。
或许后来扬州城里心动的许多个瞬间,也是他身上,那一点点,仅存的,几分肖似从前的模样。
云乔闭了闭眸,再抬眼时,终于说出了她始终没有同人提及的从前。
“娘娘,其实,很多年前,我见过萧璟,就在西北。
他……他那时候,是个很好的人,他教我骑马,带我打猎,同我说过许多话,我的记忆曾经忘记过那些话,但那些语,留在我的骨血里,或许,也造就了后来,某一部分的我。
他……还曾经在我不愿意骑马觉得女子不能骑马时,告诉我,他的母亲,是个骑射极佳的女子。
那时,他提及母亲,眼底是钦佩欣赏孺慕。”
遥远的记忆里,从前的少年郎在云乔唇齿间浮现。
萧璟的生母,自小怯懦,不会骑射。
精于骑射的,只能是皇后。
萧璟少年时,的确对她这个母后,敬仰孺慕。
皇后眼底眸光透出几丝复杂,无声握紧了几分指尖。
却又突然瞬时变了几分脸色。
猛地看向云乔问:“你说,你在西北见过萧璟?他教过你骑马?对你说过那些话?”
怎么可能呢,萧璟小时候固然可爱可怜,可对外人,性子一贯是冷的。
他会透露出几分亲昵,露出几分真性情,也只会对着极为亲近之人。
可是,萧璟在归京后,从未提及过云乔。
便是后来他与云乔纠缠日深,在萧璟口中,他们也是在扬州城初遇。
皇后面露疑问,云乔缓缓点头。
“嗯。”
皇后见状,蹙眉道:“可他从未提及半分,我曾问过他,他说,初遇是在扬州山寺……”
云乔笑了下,那笑意,带着几分涩。
缓声道:“一晃十数年,谁会记得一个昔年小友呢,他忘了原就是再寻常不过。”
“不,不对。
若是一个可以被随意忘记的人,萧璟怎么会亲自教人骑马。
我一手养大的孩子,我了解他的性子。
他少时对亲近之人极好,可对着外人,性子却也是冷的。
既然是能上心照料的人,就不会是他可以轻易忘记的人。”
皇后如此说着,眼神骤然更狠厉了几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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